童敏生前照片。（受访者供图）

封面新闻记者 罗暄 徐庆 李华刚

4月23日，下午3点，四川泸州江阳区法院第十审判庭，一起因诈骗引发的合同纠纷案的庭审，已持续了5个半小时。

这起民事诉讼案，原告有29位，均为个人。3位被告，有两家公司，一家是财付通支付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财付通），一家广州网易计算机系统有限公司（以下简称网易）。还有一位被告，名叫童某荣，今年81岁。据民事诉讼状显示，童某荣系童敏父亲。童敏已于2021年5月31日跳河自杀。作为童敏的父亲，也是童敏的继承人，应代表童敏参与诉讼。

还引人注意的是，29位原告中，戴某玉系童敏的母亲，其余28人，要么是童敏的至亲，要么是童敏的同学，要么是童敏的朋友。

童敏是谁？据民事诉讼状、及泸州市公安局江阳区分局提供的相关材料证实，童敏离职前系神州天立教育集团旗下合江天立学校小学段校长，生前因涉嫌合同诈骗案被立案。后因其死亡，此案已撤销。

撤销案件告知书。（受访者供图）

29位亲人、朋友和同学缘何要向去世近3年的童敏提出民事诉讼？财付通和网易又为何作为第二、第三被告坐上了被告席？案因很简单，这一切均与童敏生前涉嫌实施近5000万元诈骗行为有关。财付通和网易作为第二、第三被告缘由也很简单，按照民事诉讼状的表述，经警方查实，童敏诈骗款项超过3000万元被用于网络游戏充值，最终收取者为网易。

随着第一次庭审的结束，现实生活中的女校长童敏，网络游戏世界的“白富美”童敏，诈骗近5000万元的嫌疑人童敏，以及选择跳江自杀的童敏的多面人生被一一揭晓。

童敏，因网络游戏带给其个体命运悲剧令人痛心，更令人深思！

她的A面

女儿童敏

学习刻苦，初中毕业选了包分配的师范校

1977年11月，童敏出生在四川泸州一个小乡村。小学时，父母到昆明做生意，童敏也随之来到外地读书。

“考试成绩在班上基本是一二名，第三名都很少。”在母亲戴某玉的印象里，女儿童敏读书非常刻苦。晚上学习时，经常会用一根绳子将其头发绑在蚊帐上。童敏称这种“头悬梁”可以防止打瞌睡。有一次，戴某玉半夜起来上厕所，见童敏还将头发吊在蚊帐上学习，“怎么还不睡？”童敏回答：“突然想起有道题做错了！”

初中毕业时，童敏想继续读高中，考大学。父亲童某荣和母亲戴某玉并不支持这个想法，“一辈子在农村，穷怕了！”戴某玉说，他们两口子决定让童敏选择包分配的师范学校，因为毕业就能有工作。拗不过父母，童敏也就妥协了。“为了这件事，她三天没理我……”戴某玉回忆道。

校长童敏

优秀能干，一双平底鞋从不穿金戴银

1998年，师范学校毕业，童敏被分配至泸州实验小学担任语文教师。而后，在泸州教育界，童敏可谓“声名鹊起”：从泸州市优秀教师到全国优秀教师，从四川省青年教师优质课竞赛一等奖到全国青年教师优质课竞赛二等奖，还出了自己的书。

童敏在泸州天立小学任职副校长期间曾出书。（徐庆摄）

据公开可以查证信息显示，在实验小学工作一段时间后，童敏先后被泸州天立小学和淡思学校高薪挖走，并担任副校长和校长职务。2017年，泸州合江天立学校成立，童敏再次回到天立，任小学段校长。

在淡思学校，王军与童敏共事近三年。在王军眼里，童敏不仅能干也肯干，是个工作狂、女强人。“学校最开始招老师，她都是亲力亲为。”在多年好友李定平的眼里，童敏则是一个非常朴素的人。“从没见她穿金戴银，也没见她有其他烧钱的兴趣爱好。”李定平记得，好几次朋友聚会，大家凑一起打麻将娱乐，童敏从不参与，她就自己看看书。

童敏工作初期获得的部分荣誉证书。（徐庆摄）

“基本上都是一双平底鞋，化妆也很少。”李定平的评价，得到了童敏的专车司机赵文的认可，在赵文印象中，每次在车上，她要么在休息，要么在电话里谈工作。

“她从来不会在我们面前提起游戏，了解到事情后我们也非常震惊。”作为童敏在合江天立学校时的同事，胡可可和她接触不少，在胡可可看来，童敏是一个非常有教育情怀的人。

从小看着“乖乖女”长大，四姨妈戴群对侄女既心痛又惋惜，“童敏除了这件事错了，其他事没有做错过。”童敏本来是很善良的人，同情心非常强。在早些年头，大街上遇到乞讨者，童敏路过总会给一些钱，“就算身上没有零钱，五十、一百的她也要给。”

她的B面

“大姐大”童敏

一呼百应 ，曾带领团队连续2年夺冠

现实中，童敏是能干、优秀的“小学女校长”。随着她跳河自杀，童敏在网络游戏中的另一面逐渐浮出水面。

“三少”是“90后”王达在网易游戏“大唐无双”中的玩家名字，也是童敏主要的“游戏管家”之一。 2014年，网易推出了这款叫“大唐无双”的角色扮演电脑客户端游戏，以隋末唐初历史为主题，为玩家提供多个门派和职业。在游戏宣传片里，它被称为“战斗网游之王”，主张理念是“与人斗，玩得痛快”。

在童敏事发后，“三少”曾接受江阳警方询问。“三少”讲述了自己与童敏在“大唐无双”中那些“江湖往事”。

童敏在游戏论坛中上传的照片。（受访者供图）

“三少”还未认识童敏时，只听说在“纵横莫挡”区有一个女的叫“带头大姐”，“她还用过‘桃若’、‘桃小若’、‘桃小乖’，这些都是她经常用的游戏角色昵称，也用过‘挚爱’、‘凌帝’、‘安雅’、‘小雅’等一长串多达10多个玩家姓名。”

2019年和2020年，“大唐无双”游戏官方一年一度的“皇城之巅”总决赛，桃若（童敏）所带领的两个组织“桃若”“挚爱”连续两年夺冠。（受访者供图）

或许普通人对这些名字非常陌生，但在玩家们眼中，“桃若”这个名字却如神一般的存在：2019和2020年是“桃若”最辉煌时期，游戏官方一年一度的“皇城之巅”总决赛，“桃若”带领的两个团队“桃若”“挚爱”连续两年夺冠。所获奖金60万元，“桃若”均慷慨地全分给战队成员。《大唐无双》官网曾这样报道：“相信大家对桃若都不陌生，游戏角色百花医，世界排行榜第一，更是论坛小说作家团有名的写手，拥有粉丝无数，可谓才貌双全的白富美。”

魔怔者童敏

战红了眼，一晚上花销高达百万

在“三少”眼中，童敏对“大唐无双”特别痴迷，在游戏里面她受人瞩目，特别有成就感，可以呼风唤雨。之所以“独占鳌头”，是童敏在游戏中近乎疯狂的大手笔“投喂”：巅峰时期“桃若”有五六个账号都排“世界第一”。2014年至2016年童敏带了代练玩大唐无双，每年“小试牛刀”也要10余万，2017年—2021年“土豪”玩法一年花销200-1500万元左右，主要是为游戏角色购买装备，聘请了“三少”等5～6人的代练团队，专门替自己的账号抽宠物、开针法、抽灵盒、升级打怪、皇城争霸比赛……“三少”从2019年至2021年就通过官网、淘宝充值的方式，一共帮童敏在“大唐无双”里充值了大概810多万元，其他游戏消费在400万左右。

“三少”透露：游戏充值都是看童敏的心情，少则一两千元，多的就是二三十万元钱，“自从2016年10月我刚认识童敏开始，几乎每天都充，哪怕她不玩游戏，也会安排我或者其他人帮她充值，官方渠道的充值肯定不少于3000万，但是她还有其他账号，这样的账号加起来至少60多个。”事发后，多位受害人向封面新闻记者表示，童敏在游戏上的花销“至少5000万元”。

沉迷“江湖”越久，“三少”眼中的童敏几近“魔怔”，“拿钱不当钱”“什么都要拿第一”。“三少”表示，其他人玩不是这样，“我觉得她就是为了虚荣，就是要和对手竞争，相当于半个游戏资源都被她花高价拿到手上。有一场游戏桃若与对方战红了眼，一晚上的花销就高达上百万元。”

“三少”称，童敏收号、做号（游戏术语）从来不管价格，可以炒到3倍到4倍收下，才有成就感；而做号就是花钱去做角色的装备、护心镜、披风、阵法、护身符等，她一个皇城角色至少要花三四百万，“我知道他有两个蜀山(角色昵称）都叫挚爱，一个奶妈(桃若)，这三个号单是做阵法,平均每个号都是 400万以上。”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童敏用现实中数以千万计的“真金白银”巨资打造了虚拟的“游戏帝国”，却毫不吝惜地以肉眼可见的“白菜价”甩卖。“三少”透露：2018年3、4月份，小雅（童敏）卖了(纵横莫当区)4个号，有“乖的淘气”(职业:百花医)、有“坏的帅帅”(职业:蜀山)，每个号十多万就“甩”了。2019年春节后，童敏又陆续卖了5个皇城号（顶尖号），一共卖了184万，实际上这5个号，每一个做号都花了四五百万。

童敏为何要“挥金如土”？“三少”称，在游戏空间里，她打造的人设是“90后、单身、白富美”，自称是天立集团副总裁的女儿，名叫王晓媛，手里有集团股份，每月能拿一笔钱，每年有一大笔分红。她还称，其银行卡会被集团监管，不能大额充值消费，所以她才会找其他人帮她充值。

谎言终归是谎言！2021年初,“大唐无双”游戏网易论坛爆出“桃若”(王晓媛)的真实名字叫童敏，真实身份是天立学校合江校区的副校长。一时间，整个论坛闹得沸沸扬扬，这也为现实中即将到来的“爆雷”埋下伏笔。

她的C面

诈骗嫌犯童敏

引母亲“入局” 年近七旬去面馆打工维生

每天早上五点过，天还未亮，在泸州江阳区一家不起眼的小面馆里，67岁的戴某玉就开始忙碌起来，熬汤、煮面、洗碗、打杂……要一直忙到下午两点，吃午饭的客人基本走了，戴某玉才可以打扫卫生、休息。

戴某玉，已退休十多年了。女儿童敏自杀3个月后，为了还债，她只得找了份工作。“我这个年纪出去打工没人要了，这是我四妹家的面馆，才让我来上班。”

年轻时，戴某玉和丈夫背井离乡打拼到后来炒房，两口子存下了近100万的养老钱。但如今，这些养老钱不仅没了，还背上了35万的债务。“老伴他82岁了，腿脚不方便，我们现在只有卖点面维持生计。”

而造成这一切的根源，是戴某玉“最早”入股了女儿童敏的项目。从2017年开始，童敏以合江天立学校小学段校长的身份，陆续将至亲好友拉入了一个所谓的天立集团“投资”项目。童敏告诉他们，只要入股集团在建的幼儿园、培训学校或者后勤配送公司，就可以获得远高市场的回报。

童敏向“投资者”提供的《神州天立教育集团高管补充协议》。（受访者供图）

被童敏提出的“投资项目”诱惑的，不仅有母亲，还有两个亲妹妹、舅舅、姨妈、多个姑姐、堂哥表妹甚至包括外侄，这些至亲的“投资”，动辄几十万，多的上千万。这些“投资”钱全都直接打进童敏的私人账户。难道这些亲人都没有一点警惕和怀疑？

童敏向“投资者”提供的《神州天立教育集团高管补充协议》。（受访者供图）

“我看着童敏长大的，她的为人处世再相信不过；而且童敏讲‘投资’只能是她这个学校高管才有资格，所有人的‘投资’必须由她代持股份。”其中，“投资”最多的当属“亲家”银小兰，其个人累计投了近1300万。

为了“投资”，银小兰拿出多年积蓄，抵押了自家房子，还将几十个亲朋好友凑来的“投资”通过自己的名义“入股”。

“童敏案”爆雷后，银小兰背上巨额债务，几乎卖掉了所有房产、门面抵债，但仍“杯水车薪”。

童敏离职证明，其2020年12月底已经离职。（受访者供图）

对于童敏捏造的这些骗局，银小兰等人一开始就深信不疑：“她是知名小学校长、丈夫也是县司法局长，他们的‘身份显赫’；加上童敏提供的《神州天立教育集团高管补充协议》里显示，她对春雨路幼儿园项目的经营管理权从2019年开始，直至其在集团任职满十年至正常调任或者退休。”银小兰对做人做事“稳重”、又特别“照顾”亲人的童敏的话深信不疑，银小兰还多次实地“考察”春雨路幼儿园的项目，是真真实实存在的。但她不知道的是，协议中甲方为“神州天立教育集团股份有限公司”的盖章，实则为童敏伪造的“萝卜章”；她更不知道，童敏在2020年12月已经从学校离职。

说谎者童敏

自杀当月还有“世交”投资

就在童敏走向“末路”，最后一个“投资者”还是未能幸免。

“世交”高栋在2021年5月期间，陆续向童敏转款60余万元，“2017年的时候，她就找过我们家说有这么些项目可以投资。”但早些年头，高栋觉得，童敏口中一厘五的利息有点高，存在风险。但几年下来，看到童敏的至亲纷纷“入股”，加之自己的农场开始量产，他盘算着，如果“入股”成为学校后勤部的股东，那农场的鸡将不愁销路。“就在童敏出事前几天，我还在同一小区超市里遇到买水果的童敏，她还有说有笑，一脸正常。”

长久拿不到利息分红，银小兰等人多次催促童敏。然而，此时的童敏，已经为自己编造了一个闭环的谎话链，在这些人组成的投资项目微信群里，童敏表现出一个管理者的井井有条。她常在群里言辞正式地发通知，公布一条条“集团开会的内容”，汇报项目筹备计划；还会在群里晒出集团律师、集团领导催促自己打款的聊天截屏，要求各位“投资人”的资金“尽快到位”。经过童敏传销式地不断“洗脑”，亲人们“乖乖”听话，不断“奉”上钱财。

她的D面

跳江自杀的童敏

经过曝光，第一次被晨跑者救起

2021年5月31日，是童敏承诺给众多“投资人”分红退股的最后期限。这天早上8点过，银小兰按约登门。当时，童敏正提着两瓶白酒往外走。童敏告诉银小兰，自己要去学校和领导谈钱的事情，让银小兰等着。

上午10时许，童敏打来电话，“嬢嬢，学校这边有180万，我先打给你。”半个多小时后，童敏再次打来电话，“嬢嬢，我想死”。银小兰也慌了，更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前后不到一个小时，童敏变化这么大。

据警方调取监控和证人查证，童敏喝完离家拎的两瓶酒，她跳入沱江中。不过，她被一个路过的晨跑者救起，并送上了回家的出租车。路上，司机想把她送到派出所，童敏坚决不肯。她说“就是死，也不要坐牢”，如果去派出所，就抢方向盘。司机只好将她送到小区门口。下车后，童敏没有回家，拦了另一辆车，又去了泸州城区另一头长江边。几天后，童敏的尸体在重庆市永川区一个码头被打捞上岸。警方告诉银小兰，人是从上游漂过来的，经法医鉴定，确认系自杀。

据警方调查，童敏涉嫌诈骗得来的钱，大部分被她充值至网游“大唐无双”，金额超3000万元。

（文中人名，除童敏外，其余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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